关注这场舆论战的人，各有立场。不过，香精豆能够引爆人们的情绪，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体现出咖啡市场上下游的信息不对称。
近日，一篇名为《云南咖啡豆，困在香精里》的文章在咖啡圈子里引发震荡，“香精豆”这个新兴名词因此走进人们的视野，甚至成了这场争议的核心。
香精豆描述的是一个咖啡豆的加工环节，即通过添加各种香精，将特定的香气赋予某种咖啡豆，使之拥有原本不属于它的风味。
相较于通过育种、种植、发酵等方式丰富咖啡豆的风味，直接加香精显然成本更低、可控性更高，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弥补咖啡豆风味上的缺陷。
那些“早C晚A”和“一日三杯”的消费者不免陷入惊慌：所谓的“咖啡风味”竟然是香精在左右的，那我到底喝了多少香精进肚子里？
在这场“讨伐”香精豆的骂战中，曾被捧为“国货之光”的云南咖啡豆，瞬间沦为香精豆的典型代表。
在过去，咖啡的风味被认为受其品种、产区的气候和海拔等自然条件、解决方法等各种各样的因素的影响，为得到更好、更独特的香气，人们打造咖啡基因库，总结种植经验，钻研出五花八门的处理方法。
如今，那些难以名状的诱人香气，被人们分解成酸、醇、乙醛、酮、酯、苯酚等成分，人们还找到了一条得到它们的捷径——人工香精。
给咖啡豆加香精，常用的做法是在生豆完成发酵后，晒到半干或全干的状态，再通过浸泡让香精等添加剂渗透进豆子里。
对于咖啡种植者和上游从业者来说，添加过香精的咖啡豆很容易被识别出来。正常咖啡豆的气味会跟着时间流逝，而香精豆的气味往往经久不散。
在云南普洱经营咖啡种植园的梅子告诉新周刊记者，正常咖啡豆的气味在所有的环节会有细微的差别，烘焙前后、研磨成粉的过程中，甚至在不同的冲泡温度下，都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风味。
相反，香精豆的风味指向性很明显，打开包装就能闻到一股香味，而且在冲泡咖啡的所有环节和各种温度下，始终保持同样的气味。
有关香精豆的文章浮出水面后，云南的咖啡品牌受到了明显的冲击，许多顾客涌向网络店铺客服，质问自己买的豆子是不是香精豆。
这让不少云南的咖啡从业者感到委屈。他们对新周刊记者说，市面上确实存在香精豆，但这不是产区的错，“引发舆论的报道或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不能代表云南产区的实际情况。
过去几年间，国内曾有一些咖啡从业者呼吁行业提高对香精豆的重视和规范，在美国等咖啡消费大国也涌现出不少关于香精豆的讨论。
尽管有人担心香精的安全性，但目前还没有香精有害健康的证据，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FDA）尚未禁止香精在咖啡豆中的使用。
除了香精可能会引起的健康风险，消费者在意的另一个点是受到侵犯的知情权和公平交易权——高价买来的、带有所谓产地独特风味的咖啡豆，竟然是一些廉价的香精豆在冒充，任谁都会感到愤怒。
2021年，中国咖啡消费量为23.76万吨。云南省农业农村厅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21年云南省咖啡种植培养面积约139万亩，产量约11万吨。
据云南省统计局数据，从产量上看，云南咖啡豆在全国占比超过99%，几乎是中国咖啡豆的代名词。中国海关总署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21年1—12月，全国总共出口咖啡生豆（未焙炒未浸除咖啡碱的咖啡豆）约2.5万吨。
按照以上数据粗略地估算（未考虑实际采收年份），云南咖啡豆在国内消费市场上的占比大约是1/3。
香精豆的模仿对象主要是精品咖啡豆，而“云南发布”官方多个方面数据显示，云南精品咖啡豆占整体产量的比例约为8%——云南精品豆在全国消费市场的占比仅为2.4%。从业者认为，云南香精豆在市场的占比，微乎其微。
尽管从数据上看香精豆尚未泛滥，但咖啡产业下游从业者的感受截然不同，不少咖啡店店主都感受到香精豆数量的激增。咖啡
常年混迹于大小咖啡店的杨阿蒙告诉新周刊记者，她遇到过的香精豆确实占比不低，还曾在网上买到香精豆，所认识的咖啡豆烘焙商也有不少接触过香精豆。
据杨阿蒙了解的情况，加香精通常在咖啡豆烘焙环节之前，假如没有收购者指定要某种味道的香精豆，往往不会大批次添加。正因如此，市面上的香精豆情况相对来说比较复杂，很难弄清楚实际数量和比例。
做过美国贸易公司的寻豆师、如今在云南保山的新生代咖啡人阿科认为，添加香精算不上一个低门槛的手段。
如果要准确赋予咖啡豆某种特定风味，就要先弄明白香精用什么、怎么用、用多少，这件事不仅要投入人工，还得掌握技术。
此外，给豆子加什么香精，取决于市场上什么味道的咖啡最受欢迎，而种植园里的“咖农”难以获得市场信息，对消费的人的偏好往往缺乏判断力，即使他们想要加香精也无从下手。
种植园里的“咖农”难以获得市场信息，对消费的人的偏好往往缺乏判断力。/记者摄
“云南咖啡豆中的精品咖啡本来就是少数，许多咖啡种植者连怎么样分辨咖啡风味都不太清楚，更别说给咖啡豆添加香精。”因此阿科推测，市面上的香精豆，有可能出自中间商之手或来自海外产区。
其他一些云南咖啡从业者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但他们不排除“有一些二道贩子为了谋取更多利润，采购云南咖啡后，统一再次调香加工，卖给消费市场”。
云南省农业科学院热带亚热带经济作物研究所研究员胡发广，长期扎根咖啡产业一线，他向记者表示，自己基本未曾发现云南咖啡开展香精咖啡初加工的事情。
每到这样一个时间段，世界各大品牌的寻豆师、咖啡中间商会涌入云南普洱、保山、澜沧等地，选豆进货、讨价还价。
但现在，云南的咖啡人十分担心云南咖啡的前景：受种种因素影响，近年来云南省咖啡种植培养面积和产量会降低，市场对香精豆的顾虑会不可能影响今年云南咖啡豆的销量和价格？
一代代前辈经年累月的研究和铺垫、那么多年轻人从大城市来到边陲山区，投身中国咖啡的产业化之路，如今刚有起色就面临信任危机……
阿科在Bilibili等平台上发布了名为“什么叫‘云南咖啡豆，困在香精里’”的视频，他说：“我们一边要跟行业内的香精豆大军作斗争，还需要面对‘偏见’，云南咖农还怎么活？
他的视频得到了许多当地从业者的支持，但评论区仍有消费者质疑的声音。一位网友留言说：“作为消费者看完文章后就是很害怕，因没有分辨能力，就想全部远离，哪怕错过惊喜，也不想以身试险。”
关注这场舆论战的人，各有立场。不过，香精豆能够引爆人们的情绪，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体现出咖啡市场上下游的信息不对称。
香精豆的存在是上游咖啡从业者心知肚明的事情，业内不乏相关的批评和讨论，但在消费的人能接触到的咖啡豆或咖啡饮品中，从来没有一点关于添加香精的提示。
消费者能接触到的咖啡豆或咖啡饮品中，从来没有一点关于添加香精的提示。/视觉中国
新周刊记者随机采访了数位高频次购买咖啡的消费者，他们对咖啡有一定了解，甚至还会自己研磨咖啡，但在云南咖啡豆引发网络热议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香精豆的存在。
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批准发布的《食品安全国家标准 食品用香精》（GB 30616-2020）中对食品用香精有全面的规范，并明白准确地提出使用香精应在产品标签上进行标示。
但大部分香精豆诞生于原材料环节，也就是对咖啡生豆来加工的环节，而生豆属于农产品，在农产品的检查标准中目前还没有对香精提出规范。
是否允许咖啡生豆使用香精？怎么样来规范使用量和应用限制范围？怎样保护消费者的知情权？
产季近在眼前，那些想要“自证清白”的从业者，此时或许比消费者更期待一个标准化的监管方式。
从某种程度上说，全球贸易史就是一条寻香之路。无数人出于对香料的渴望，踏上了环游世界的旅途。
过去，人们在奇花异草中寻找气味的图谱，或者从动物的香腺和香囊中获取馥郁的气息；如今只需要在实验室里对香料进行调配，通过蒸馏和榨取，便可得到更纯正的香味元素。
从香料到香精，人类对气味的认识和掌控越来越精细，香味也从奢侈品变成了必需品。
因此，香精在食品中可谓无处不在。传统中那些被认为拥有“天然香气”的食物，都可能会成为香精入侵的目标。
此前，曾有从业者爆料茶叶行业存在用香精赋予茶叶风味的现象，一些茶叶还借此卖出了高价。不过这些声音淹没在消费的人的购买热情里，从市场的反应来看，在香气上推陈出新的茶叶总是容易脱颖而出。
吃惯了加工食品、戒不掉瓶装饮料的现代人，对香精的态度算得上相当包容——在不危害身体健康的前提下，如果香精能以更低的价格提供相似的风味，或许也算是实现了某种味觉上的平等。
尽管大部分咖啡从业者都对香精保持谨慎甚至抗拒的态度，但杨阿蒙认为，不必把香精看作洪水猛兽，香精豆对于咖啡行业也不一定弊大于利。
各种草莓味、苹果味、巧克力味的咖啡，或许能吸引更多消费者来尝鲜，让那些对精品咖啡缺乏了解的人逐步形成品鉴各种各样的风味的能力。
对于廉价咖啡豆，香精也能非常大程度地改善其口味，让我们消费者有更愉悦的饮用体验。
但无论对香精持何种态度，从业者和消费的人都认为，香精不是劣质咖啡豆的遮羞布，其使用量和使用方法应得到规范和监管，并通过明确的标注进行区分。
在一些咖啡从业者看来，香精豆的出现和发展是大势所趋。食品化工技术的发展、商业利益的驱动，都许诺给香精一个光明的未来。
香精的泛滥无疑正在改变我们对食物的理解，被香精“惯坏”的舌头，似乎越难越接受食材本身的味道。
或许有一天，吃人造香精长大的我们只可以无奈地唱：口里的肉它不是肉，你闻到的香是什么香……
